写完了这本书,成见和曲解也在慢慢瓦解,“我发现他们也有他们的乐趣和机会”。学生们有的利用互联网红利,做视频、开公号;有的没毕业就在校门口办起法律咨询公司,帮一些商铺打官司;有的做珠宝生意,收入很高,但还会去倒卖螃蟹,赚个几十块钱。“这些孩子普遍不会眼高手低,一份工作,哪怕工资再低,能挣一分是一分,端盘子、发小广告,都不丢人。”
学生热切、踏实的行动力,让黄灯欣慰。但她也担心,从一出生就面临市场经济的语境,从小习惯竞争、也更坚信个人奋斗的这一代人,会丧失对时代和社会的洞察与反思。“不少学生认定今天的便捷和丰富理所当然,今天的失衡和坚硬也理所当然,他们不怀疑高房价的合理性,难以感知各类存在的差异,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手机、网络、信用卡的时代,也无法想象一个不用租房、没有房贷、教育成本低廉的时代。”在前言中,黄灯写道。当“顺受”和“看透”成为“二本学生”应对大时代最有效、最彻底的方式,这种犬儒、功利的态度,会不会掏空一个年轻人身上最重要的青春特质?
2017年,黄灯给学生上当代文学史,让他们尽可能通过访谈、调研,进入自己的长辈、亲人、村庄、故乡,直面自己的生活经验。“我想知道,历史或现实,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上,和眼前这个群体产生关联?他们能否发现,自己其实也是建构历史的一员?”
所有的课堂录音,黄灯都保留着。她至今记得学生李萌说的一段话:“我们都是在为自己的一生而奔波而劳动,我们的爱恨情仇,在整个时代背景下,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,但它却会真切地落到每个人身上,会让人椎心至痛。我们站在远方、站在高处,当然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水波澜壮阔,但当我们置身人群深处的时候,是否知道自己身处何方?”
“一个山东的女孩子,讲得那么好,全班同学都很震撼。那种感觉,来自一个年轻人对世界的不确定的触摸,很动人。”
黄灯觉得自己很幸运,在时代的波澜中,可以近距离看见这群年轻人。
2020年,一本《我的二本学生》闯入大众眼帘,引起社会强烈反响。
《我的二本学生》,黄灯著
围绕着这本将目光对准“沉默又庞大的二本学生”的非虚构作品,舆论展开了好几轮关于高等教育的讨论。
一位读者称,这本书越看越难受,不是因为写得不好,而是因为太过真实,真实到无法逃脱,拥挤的人潮中,处处都是自己的影子。
这种窒息感,在三年后的今天,经济寒意传至教育之际,或许已经泛化为整个高校学生群体的共同体悟。
仅仅是半个月来,与高校学生就业相关的“孔乙己长衫”、“北京硕博毕业生超本科”、“外卖成知识密集型行业”等话题相继引爆舆论,一股挥之不去的迷茫与焦虑弥漫在年轻群体间。
3月25日,易简读书对黄灯进行了专访。
在南方飘雨的下午,我们把年轻人的苦与乐,痛与愁,以及困惑与成长,都抛给了一位对教育事业抱有极大热忱的教师学者兼作家。
黄灯的回答,始终充满了对年轻人的体谅与关爱。在她看来,年轻人是努力却被浪费了的,也是匮乏又被苛责了的。
一个可供年轻人喘息的空间,在黄灯充满洞察的回答中缓缓撑开。教育撼动灵魂的力量,徐徐从她的每一句话里流淌开来,如她的名字“黄灯”一般,在小小的房间内,氤氲出暖意。
当晚,“有风自南——花城文学之夜暨2023花城文学榜荣誉盛典”在广州友谊剧院举行,《我的二本学生》入选“花城文学榜”的十部文学作品。
花城文学之夜,《我的二本学生》入选“花城文学榜”十部文学作品/由主办方提供
“二本学生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年轻人,他们是和脚下大地黏附最紧的生命,是最能倾听到祖国大地呼吸的年轻群体。他们的信念、理想、精神状态,他们的生存、命运、前景,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,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,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,也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。”
然而,在《我的二本学生》出版三年后的今天,社会环境又产生了新的改变。
“前几年一个二本学生虽然前面难一点,但是(通过奋斗和努力),回过头去看,有个大学文凭还是可以的,现在真的不行了。”
“真的不要怪学生不努力,他们非常辛苦,很努力,也拼命地找工作,但就是没有好工作。”
困境摆在了更多人面前。
既然教育问题是社会问题的症候,那么社会问题出在哪里?解药又该向何处寻?